Dona的違章建築

33.是並非病別離時2

他習慣性地遠離雞群，不用手碰金碩珍種的菜，不好奇那些新長出來的嫩芽，不艷羨那些盛放的花朵。

偏偏，習慣了金碩珍替他整理頭髮，在他身邊入夢；習慣了與他同進同出，貼近他的溫暖；習慣了笑語歡談間，那些自然的觸碰，他甚至牽起他的手，不想放開，害怕這人離他遠去。

他竟然習慣得未曾想到，金碩珍的生命，正是因為他而一點一滴在消逝著，只是他沒有發現，那個人如此頑強地在他身邊停留了這麼久。閔玧其認出了金碩珍喝的藥裡，有交旦那一味藥材，那時候的他以為是認錯了，就算是也沒作他想，現在想來那個能燙傷他的，卻拿來治癒他。

一個人們唯恐避之不及得魔，怎能肖想陪一個人到老？很多很多的細節，都被他下意識忽略了，就因為害怕著什麼，想要留在他身邊，所以無視了。

他勉強穩住聲音，對金南俊說：「你會照看好他的，對吧？」

金南俊眉頭緊皺，點頭道：「當然。」

他和金南俊說的最後一句話，聲音還是啞了、顫了道：「如果我離開，他就會好起來了，對吧？」

沒有等金南俊回答，閔玧其便化作黑霧往樹頂竄升上去，離開了這片樹海。

無數細節在此時被他憶起。比如，交旦由金碩珍拿便沒事，甚至拿來入藥，這便意味著，金碩珍一定知道那藥材的作用是什麼，自己究竟為什麼生病，而閔玧其會被灼傷表示什麼。

還有，那日回去之後，金碩珍對他說過：「無論你是什麼身分，發生過什麼，你只是閔玧其，別忘了。」他原本以為那是金碩珍一句無心，卻意外切中他心情的安慰。

再有，在天水之間，他看著營帳中的人，失態暴露出魔氣，根本無暇去注意金碩珍，說不定根本被看在眼裡呢？

那人真的相信，這麼多的山妖靠近不了屋子，而他只是在一旁看著，頭髮就沾上這麼多黑土嗎？──他無法自負地認為，以一個凡人之驅，擁有矯健的身手，就能夠一人抵擋這麼多非人。

一個一個疑惑如加之在薄冰上的負荷，他腳步停在門口，心想：「我能乘載得住嗎？」

這時天際已經微微泛起魚肚白，堆銀砌玉的世界靜得很，靜得好像只能聽見閔玧其的心跳聲。他推開門，看見床上的人正好要起身下地。

「喔，玧其啊，咳咳……一大早的，去哪裡了啊？」金碩珍光著腳踏在地上，看著臉色沉凝的閔玧其，顧不得其他，急忙地想要上前拉住他的樣子。

閔玧其見狀，後退了半步，金碩珍便不能再往前了。

「……閔玧其？」金碩珍依然柔聲喚道，只是嗓子不似以往的清亮柔和，而是病態的沙啞。

「你分明知道我不是人，甚至可能知道我是魔，為什麼還這麼做？」閔玧其開門見山地問道，看似沒頭沒尾的話，看金碩珍的神情就會知道，他懂了。

到這個份上，金碩珍大概是知道無法敷衍過去了，收回了想前進的腳步，立於原地，道：「我說過，你只是閔玧其，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，會成魔都是因為執念太深所致，你看，過去了這麼久，你還是放不下你的執念。」

說完，他看向閔玧其腰側的劍，這把他始終不離身的劍代表了太多含意，現在被金碩珍似乎意有所指的話提醒，他才去思考這把劍對他的意義。

那是他醒來之後唯一傍身之物，是從小陪伴著他長大，上陣殺敵，甚至陪著他成魔，乃至殺妖的劍，是他的一部份，然而這一部分幾乎代表了他殺戮的歲月，他緬懷著，無法放下的一切過去。只要離了身，閔玧其便會感到無盡的不安，像是自己是一個全然無知的靈魂，乘載著罪惡才成了魔，卻不記得自身的罪孽。

「你如何知道我並非大奸大惡之人？若說想要我放下執念，你何不直接告訴我，你又何至於此？」

金碩珍道：「使你放下執念的不會是我，而是你自己。聽我說，那些錯根本不在你，你何必將它全攬在自己身上。你恨透了那些人，而一切也都過去了，可是你原諒自己了嗎？」

聞言，閔玧其又向後退了一步，聲音發顫，第一次對面前的人如此警戒，道：「你到底是誰？你又知道些什麼？！」

聽到他的話，金碩珍看起來就像被刺了一劍，表情顯露出痛苦，卻仍是向他邁進了一步，溫聲道：「玧其，我真的沒事，不會有事的，我會找到方法好起來，和我一起想辦法好嗎？我什麼都會告訴你的……咳咳……咳！」

金碩珍急忙說著，在距離閔玧其一步的時候，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，他就像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，摀著嘴彎身不斷地咳，根本說不了話。

閔玧其憂心地看著他痛苦的樣子，卻絲毫不敢上前觸碰他，去拍撫他的背，直到他嗅到了冷空氣中的一絲血腥味，看見那自金碩珍指縫滲透出來的鮮紅。

閔玧其大駭，極快地點了他身上的幾個穴道，接住了立時軟軟到下的金碩珍，將他放到床上。他顫抖著手探向金碩珍的脈搏，隨後又擦去他嘴角的血跡，已經容不得閔玧其猶豫，安置好金碩珍之後，他立刻出了去。

孤身立在這銀白世界，閔玧其的身影幾乎像要被這茫茫雪白淹沒，梅花樹幾乎不開花，只有幾棵還含著花苞，他就看著那花苞，胸口急促地起伏著。

直到氣息平復，身體冷了，他自懷中取出一物，是那個小巧精緻的梅花髮飾，閔玧其看著，顫抖著勾起嘴角，也不是一個笑臉。

回身又看了一眼那座小屋，好像還能看見昔日金碩珍坐在欄杆上搗鼓東西的身影，還是蹲著曬草藥的樣子，閔玧其輕聲說道：「快點好起來吧。再見了，金碩珍。」

(TBC)